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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记丨方方笔下武汉人:纵是万箭穿心,也得扛住

方方 新三界 2020-08-25


 作家简历

方方


方方,本名汪芳,祖籍江西彭泽,1955年5月生于江苏南京,成长于湖北武汉。1974年高中毕业后在武汉当过装卸工,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后分配至湖北电视台工作。曾任湖北省作协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 


原题

纵是万箭穿心,也得扛住

(外三篇)




作者:方方



有一天,我去深圳,朋友老Z开车带着我在深圳转悠。走到一处,看到一幢房子。老乙说,都说这个房子风水不好,所有的道路都冲着它,风水师说这叫万箭穿心。在这里做生意的,没个做成了。

我当即脱口便说,这真是个好小说的题目。


又一天,一个朋友给我讲了一件事。说是一个女人,她丈夫下岗后跳楼自杀了。她全靠自己吃苦耐劳做苦力来赡养公婆和儿子三人。

因为长期忙碌,她完全忽略了公公婆婆对儿子的影响。

结果儿子接受了公公婆婆关于“如果不是你妈,你爸就不会死”的观念,心里对自己的母亲有一股怨恨。长大成人后,对母亲亦是十分冷淡。

那女人觉得活着完全没了意思。她觉得再苦再累都能扛得住,但却扛不住儿子仇恨的目光。

还有一天,在报上看到介绍汉正街的女扁担们是怎样夹在男人中用一根扁担艰难地讨生活的报导。

天又一天,这样和那样的一些事,都有意无意地传达到我这里。慢慢地,它们在我的心里连接着一片生活。在这片生活中,一个叫李宝莉的女人出现了,她渐渐清晰,渐渐突出,渐渐地醒目。


方方小说《万箭穿心》


这个李宝莉,是不讲究生活品位的,是谈不上文化教养的,是粗粗拉拉的,是高声武声的,是脾气火暴的,是在丈夫面前颐指气使的,是有小小心计的,是平凡而庸常的。

但同时,她也是热心快肠的,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是刚烈坚强的,是忍辱负重的,是孝敬和爱戴家人的,是能把眼泪往肚子吞的,是乐观面对生活的,是敢于担当的,是有大爱和大善的。

其实,这正是我心目中武汉女人的形象。

走到街上,我能见到她们;坐上公汽,我能遇到她们;进到菜场,我能与她们打交道。

方方小说改编的电影《万箭穿心》海报


在武汉,她们的影子随时都在身边晃动,她们的声音也几乎无处不在。我看她们已经看得烂熟,对她们的说话方式、行为做派也早已了然于心。

我一直想把她们最真实的一面写出来。我一直在努力尝试。

像武汉这样一个老工业城市和一个老商业都市,有着无数下岗的女工,也有着无数做小生意的女人。她们像男人一样,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节奏快捷而又市场纷乱的时代艰难的讨份生活。

相信她们中的许多人都遭遇过人生的大劳累和大苦痛,但你看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却很少像小女子一样哭哭啼啼或是时时露一副苦瓜脸,更或是见人便痛诉自己的遭遇。

她们常常用咋咋呼呼的大笑把自己内心的痛楚掩盖起来。顶多说句“么办呢”?天塌下来还不得自己扛?总不能天天哭萨。

电影《万箭穿心》中的李宝莉


有了李宝莉,我的心也变得温暖了起来。

顺着李宝莉的眼光和手势,我又看到其他人物。

唉,人生就是这样。面对生活,大家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思路。当然也就各有各的辛酸,各有各的快乐,各有各的苦痛,各有各的幸福。各有各的温暖,各有各的残酷。

只是,人生有多少快乐、幸福和温暖,就会有多少辛苦、苦痛和残酷。我想,我要表达的大概不外乎这些。


这不是个人悲伤




好几年前,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个农村孩子一路打工步行到武汉来上大学。他交学费时,拿出一堆零钞,那是他一路打工挣来的钱。这件事给我印象特别深。

当时就有以此事为素材写一个短篇的冲动。写了开头后,觉得自己并没有想好,便放了下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便听到这样一个词:蚁族。说的是大学生毕业后,蜗居在城乡接合部的艰难生活。而在实际的生活中,我也经常遇到这样的一些年轻人。

比方,电脑坏了,过来帮我修电脑的小伙子。马桶坏了,过来帮我修马桶的年轻人。以及,走到街上,那些帮房地产公司装修公司之类散发宣传广告的人,等等。

他们都很礼貌,言谈举止,会让你觉得他们受过高等教育。他们的神情大多也很平静和坦然,仿佛认定这就是他们的人生。

经常在与他们接触后,我偶尔会想,当年那个打工上大学的孩子,会是他们中的一个吗?

方方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


后来便经常看到关于这些蚁族们打拼的报道。报纸上也满版登着他们居住环境的照片。

我们这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坐在一起聊天时,偶尔也会谈到他们。比较起来,我们反而会觉得自己运气比较好,尽管我们被耽误了许多年头。但至少在那个时代,我们这些没有官员后台,没有社会背景的普通人,靠自己的个人奋斗,可以实现自己的一些梦想;至少我与那些官员或富人子弟都处在相等的平台上。

而现在,普通百姓的孩子,乡下穷人的孩子,想要获得自己的成功,是多么不容易。

涂自强真的很努力。他甚至就是我们所见到的年轻人当中最努力的那一个。

但是,谁都能看到,他作为一个穷人的孩子,想要改变命运的农村大学生,真要在这大都市里从容地站住脚,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要付出比其他人多得多的代价,这代价或许相当沉重。

有时候,我们看到一些年轻人为改变命运为更迅速达到目的,采用一些非正常手段。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并且非正常手段不会被人鄙视反被人们羡慕。


如此怪象的出现,正是因为通过正常渠道的奋斗和个人的努力来改变命运,对于很多人来说,实际上是一个相当遥远的梦,遥远得让人没有耐心等到那一天。这个话题扯开说,真是说不完。

总而言之,涂自强以他的宽厚和善良,一直认为这一切的结果,是自己运气不好,他所有的不幸,也只是他的个人悲伤。但我们知道,这不只是他的个人悲伤。

记得我三十年前写过一篇小说《风景》,其中有个人物叫七哥,一个穷人的孩子,他改变命运的方式就是去寻找一个有背景的老婆。他做到了。

而现在,涂自强们,连这样的老婆都找不到。因为时代不同了,许多女性的价值观与以前也不一样。

她们大多不再盯着男性的学历呀才能呀一类,而是只盯着他们的地位和财富。所以,我以为现在的社会,恶劣的生存条件,如同一只凶猛的狼,天天啃噬着涂自强这一类年轻人的身心。

在这样的一个不健康、不公平的社会中,所有的人尤其是穷人,都是被伤害者。

这不是个人悲伤,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一种人生



我认识一个女孩叫炻,这当然不是她先前的名字。她出生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山村里,她住的地方距远离省城的小县城尚有一段路程,我想那至少是有两天的步行时间才能完成的。

炻是家中长女,大名叫娇香,她的父亲是村里多少有点开明的人,所以使她得以有幸上学。炻的老师是一个成分不好的红卫兵大学生,“文革”中间分配而去。他爱好一点文学,给有那么点灵气的炻不少影响。

老师在“文革”结束后调回省城,留下了一些文学书籍送给了炻,这些书开拓了炻想入非非的空间,炻变得和她的伙伴不一样了,这个差异就在于炻对自己的现状产生的强烈的不满,她渴望过另一种生活,就像书里的人一样。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改变自己,于是心里生出深深的苦闷,她难以向人启齿内心所思,于是诉诸笔端。后来便渐渐写开了小说。终于有一天,她的小说发表了,笔名是“炻”。因为她的年龄小且又是一个偏远的乡下女孩,作品的乡土气息给生活在城里的人耳目一新之感,故而引起省城一些搞文学的人的注意。他们开始和她通信,给她寄书,并邀请她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将她作为有前途的新秀加以培养。炻自然也懂得珍惜自己的机会,因为这一切是多没钱的来之不易。


不久,省城一所大学开了作家班,许多人都向主办单位推荐了炻,炻也积极的为自己的事做了点奔波。总之她是很顺利地进了大学,和类似的其他人一样直接从三年级读起,并且参加全国统一分配。两年的时间很快的就过去了,毕业时,炻轻轻松松地进了北京,她做了一所大学中文系的老师,这所大学有许多的外国人,炻在选择去向时多少用了点心。


炻意气风发的进了北京,她知道改变自己的命运,过那种她理想中的生活已不是一件有难度的事了。如她所料,她很快结实了几个外国人——她的学生他们对这个年龄小小、个头亦小小的女老师十分友善,她热情、温和、善解人意、颇重感情,而且还是个作家,他们都很喜欢像她这样的东方女性,为此他们中有些回国后依然和炻保持通信来往。炻时而寄些有关中国文化方面的书到国外,但炻一点也不在乎,我行我素,她深知她将来一定能补偿现在对她父亲的亏欠。


果然不多久,一个朋友来信说为炻争取到一笔可观的奖学金,问炻可愿意去欧洲留学。炻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很快她便办齐了一切手续,甚至来不及回她那个小山村去向父母辞行,便匆匆登机远行。在飞机上,炻对自己的努力感到满意,但心情并不兴奋。

炻实在是一个太理智的女孩。她十分能够把握自己。她对自己贴的邀请是永远不要消沉,永远不要嚣张,永远保持沉静。一个女孩在这样的时刻为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


在欧洲,要能心情平静的生活下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炻却始终从容不迫。她有奖学金,然后又在朋友的帮助下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和她昔日有过的生活相比,她觉得她有足够的韧劲来对付这一切,为此她的乡愁与她的满足比较起来委实要淡的多。


前不久,炻衣锦还乡,她摸着淡妆, 神情平和,衣服的质地和式样都十分讲究。她的谈吐一如以前一样质朴随和,委实没有那种小人得志之态。她的一切都变了,只是普通话中夹带的她的乡下口音,却依然浓重。她的确没有嚣张,但得意却也难免,尤其在那些曾经瞧不起她的人面前。她为她的父亲买了很多东西,她的一家人都为她感到自豪,只是当她的父亲问起她的婚姻时,她显出一种深深的疲倦,她说她这一生都不结婚,但是她会为自己养一个孩子。


我想她一定会为自己的命运付出过代价,这是每个人在同命运搏斗时都必须付出的。所不同的只是各人付出的东西不一样。只要她自己觉得值得,也就没什么好说的,这也是一种人生,人人都应当理解,并且还得承认她是个强者。


和平日子的恐惧




一天,早上或是上午,有人砰砰地将门敲得山响。虽然未曾有过预感,但既已打上门来,还是只有放开门户为妙。于是开门迎之,一人(多为男士)进门,哈哈打得轰隆隆的,又是久仰又是幸会弄你个措手不及。


不知来者为谁,亦不知来意为何。恐怕唐突间得罪某方神仙,于是只得腆着笑脸与之哼哈,小心地从其言谈中分析此为何方人士。待终于弄清此人没有门路去给小报撰写某某印象记,也不会在外炫耀谁谁与他是“老铁”,可把手搭在他肩上走路之类,才算是一口大气松了下来。


便坐在沙发上与之闲谈,心里算计着如何可使其早走。来人是豪爽之徒,已将不拘小节视为自家风度。小坐片刻,便起身大踏步环视家什。三室一厅?不错,混得不错。这家具土了点。怎么买这种颜色?书柜还说得过去。哎呀呀,屋子漏雨?怎么不找我呢?我找几个人帮你修一下,实在是小意思。空调什么牌子的?希岛?直接从商店买的?嗨,要告诉了我,保险跟你以出厂价买到。什么?你都没有煤气户口?这真是不公平。以后这样的事只要给我一个电话,三天内跟你解决问题。嗨,求什么作协?而今靠得住的只有朋友!


说话到如此一步,就想问这位朋友电话号码多少,现在帮忙修屋顶弄煤气户口之类可还来得及不?以及今后可还有门路买到别的什么什物的出厂价。不料未及开口,他老兄的话又岔开了。与你谈文学谈人生谈世事之公与不公以及大谈作家们也开始变得俗不可耐,并列举谁谁一心贪小便宜,什么都想开后门;谁谁一坐下就只谈钱,完全不把心思放在文学上,直谈得你再不敢开口。只暗自惭愧自己险些俗一次给他看了。


很想对他说作家之所以谈钱,就像阿凡提当年面对巴依要黄金还是要真理的提问而提出要黄金一样,因为他有的是真理,没有的是黄金。作家也是如此,他们也有的是文学,缺的就是钱,这是不能不谈的。人人都对自己没有的东西充满着向往。只是转念思之,他既这样认为,莫如由他去也,真同他说起这些他不明白的道理,万一他较起真来,还不晓得他老兄要加坐几时才肯离去。于是便打着呵欠附和他几声,算是一个交待。


他在高谈阔论中再次地坐在你的沙发上,随意地弹着烟灰,尽管你已别有用心地不再给他兑茶,他也并不在意。因为他原本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只是唾沫横飞地讲他的,间或用中指或小指扣一下鼻孔,将污秽的手指头在你的沙发上或是椅子腿上擦上一擦,就地吐上两口痰(当然他还是知道用自己的鞋将痰拭擦掉的)。如是状数次,视你厌恶之眼光于不顾。


终于他一拍大腿告知你他该走了,说是还有如何如何的要事正等着他去办。让你知道他来你这儿是他给了你多大的面子。于是你也只有嘴上连连地道谢,心里狠狠地骂娘。同时也鄙夷着自己的虚伪,感叹着自己的无奈,谁叫咱是礼仪之邦培养出来的呢?


要命的是他已走了许久,你把自己从一种败胃口的情绪中拯救了出来,你依然没能弄清你的这位朋友姓甚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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